霍山聽雨記
暮春,興致使然,爬霍山。晨霧里的霍山像蟄伏的巨獸,赭紅色的丹霞巖層在薄曦中泛著釉色,恍若某位仙人失手打翻的胭脂盒。棧道旁的山杜鵑已開到頹唐,零落花瓣沾著隔夜露水,倒像是給石階繡了道褪色的滾邊。
行至半山腰,忽有涼意漫過頸后。抬頭見幾片灰云游弋在船頭石畔,恰似頑童撕碎的棉絮。山風(fēng)掠過桫欏樹的羽狀復(fù)葉,簌簌聲里裹挾著泥土蘇醒的腥甜。正欲加快腳步,一滴水珠突然砸在青石板上,綻開深褐色的花——嶺南的雨季總愛這樣唐突地叩門。
雨絲初時疏落,像誰在云間信手撥弄著冰蠶絲的琴弦。轉(zhuǎn)過山腰,雨腳忽而綿密起來,千萬條銀線將天地織成朦朧的鮫綃。山徑旁的野蕨在雨中舒展蜷縮的觸角,葉尖垂落的雨珠里,倒映著整個搖晃的春天。我躲進(jìn)思鄉(xiāng)亭時,鞋子已吸飽了山水的饋贈,每步都踏出咕啾水聲,如同踩著某首失傳的嶺南古調(diào)。
檐角垂落的雨簾外,霍山正在經(jīng)歷一場秘而不宣的嬗變。赭色巖壁沁出暗紅紋路,仿佛皮下涌動的血脈;石斛蘭的明黃花瓣被雨水浸得半透明,恍若琉璃盞中搖曳的燈焰。最妙是那些寄生在巖縫里的地衣,經(jīng)年累月的灰綠色此刻竟泛出孔雀翎般的幽藍(lán),讓人疑心是山神在雨中偷偷調(diào)換了顏料。
《詩經(jīng)》里說“芃芃黍苗,陰雨膏之”,這漫山草木又何嘗不是在等待甘霖的膏澤。雨聲中忽然混入清越鳥鳴,兩只白鷴掠過濕漉漉的相思樹林,長尾在雨幕中拖曳出銀亮弧光。它們翩然落在十丈外的石坪上,朱紅腳爪踏碎積水中的云影,竟不怕人似的歪頭打量亭中客。此刻山雨與我皆成布景,唯有這對禽鳥才是天地間真正的主角。
忽有金光刺破云翳,雨絲頓時化作紛揚的金粉。山嵐蒸騰而起,在玻璃棧道下方聚成乳白色漩渦,恍惚間竟似有蒼龍在其中翻身。霧氣漫過巖壁時,那些斧劈刀削般的巖隙忽然溫柔起來,像被清水暈開的徽墨筆觸。雨后的陽光格外澄澈,照得丹霞赤壁宛如新出窯的鈞瓷,裂紋里都流淌著瑪瑙色的光。
踩著潮濕的青苔拾級而上,愈近山頂,愈覺山風(fēng)裹挾著草木精魄。及至船頭石觀景臺,550米峰頂竟自成清涼界——山風(fēng)卷起半濕單衣,眼底是翡翠色山林層層漫漶,遠(yuǎn)處矮山化作青灰波浪涌向天際。忽有夕照破云,赭紅巖壁泛起釉色微光,恰似擱淺在綠濤里的古船龍骨。
山坳處傳來采藥人的木葉哨聲,清越曲調(diào)驚起幾團蒲公英,絨毛馱著陽光向云海飄去。我忽然想起《楚辭》里“采三秀兮于山間”的句子,這滿山石斛、黃精、七葉一枝花,哪個不是大地寫給歲月的信箋?那些在雨中死去的落葉,此刻正化作新蕨萌發(fā)的養(yǎng)料,恰似霍山用六百萬年丹霞地層記錄的偈語:消亡皆是更熾熱的生長。
暮色自谷底漫上來時,歸途石徑已綴滿星點地錢。回望煙云深處的酒翁石,恍然見它化作銜著落日的大鵬。山腳下的大地泛著碎金,恰似仙人遺落的絳帶。密林深處傳來伯勞鳥的晚唱,一聲聲啼破漸濃的春暮,而巖壁間的水珠仍在叮咚叩擊,仿佛替山靈續(xù)寫著未盡的雨霖鈴。
下至天下第一門,但見老榕樹氣根上懸滿紅色的小燈籠,晚風(fēng)過處,那些搖曳著寺廟鐘聲的紅燈籠與榕須纏綿共舞,倒像是霍山在暮色里織就的瓔珞。守山人正在給新栽的杜鵑澆水,水珠濺在殘紅未褪的花瓣上,恍惚又是晨間那場山雨的余韻。我忽然懂得為何《禮記》要說“天降時雨,山川出云”,原來每場不期而遇的雨,都是山河與有緣人的私語。
作者:李志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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